Dear Grandma, sorry, but I can't.

她不是我的Grandma,但從我第一次見到她,到來不及和她說聲再見,都一直喊她Grandma。Grandma是一個朋友的外婆,還沒見面前就耳聞Grandma的大小事蹟。包括他小的時候,有一次莫名的耍起小性子,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個下午,任媽媽怎麼安慰他,就是不肯開口說一句話,也不肯吃飯。朋友的媽媽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,打了電話向Grandma求救,Grandma火速的飛車趕來,把朋友抱到另一個房間,幾分鐘後,朋友從房間裡走了出來,終於吃了飯,也願意開口講話。

事後朋友的媽媽問Grandma,她倒底施了什麼魔法?Grandma始終不肯透露半點口風,還說這是她和他之間的秘密。這事成了永遠的謎,且被津津樂道不斷提起。

第一次見到Grandma是在一個夏天,也是我第一次造訪美國這個國家。朋友的媽媽剛出了一場大車禍,大多數的時間必須躺在床上,負責照顧她每日起居的正是Grandma。80餘歲的老人每天精神奕奕的自己開車過來,打掃、洗衣、煮三餐。

見識到美國,也見識到美國人和我們很不一樣的一面。在台灣,大概沒有由長輩伺侯晚輩這回事吧?

Grandma很健談,第一次見面她就侃侃說起了大半生的往事。小時候上學的事;年輕時如何和Grandpa相遇;這輩子曾住過哪些城市,做過哪些事(包括在佛羅里達經營過餐廳、開過紀念品店,裡面賣些什麼);二次世界大戰時,她在做什麼,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;甚至這輩子她從來沒胖過,婉惜朋友的媽媽怎麼任憑自己胖成那樣,那曾經是她那麼美麗的小女兒啊…。

那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,是那麼的自信又充滿著朝氣與活力。

隔年我再去,她整個人變了。因為Grandpa在前一年的秋天離開了她。

一樣是夏天,窗外陽光依然燦爛,但她的臉上再也沒有往昔的笑容。

她仍然跟我聊天,但心不在焉,往往話才說到一半,就開始恍神。記憶力越來越差,朋友去接她上教堂,她說忘了帶手錶要回屋子去拿,朋友在車子裡等了她大半天,再進屋子裡去找她,發現她端坐在客廳裡,完全忘了有這回事。

大家開始遊說她不要再一個人獨居,擔心她出門忘了關爐火什麼的,終於那年年底,她搬去與朋友的父母同住。

隔年聖誕節我再去,她的情況更不妙了。今天弄壞微波爐,明天用壞了洗衣機;小狗Nicky就在她身邊,她卻看不到,她急得聲聲喊Nicky! Nicky!…旁人告訴她Nicky就在妳左邊啊。她往左看,這時Nicky已經跑到她右邊。於是人家告訴她Nicky現在在妳右邊了,等她回過身來,Nicky又跑到她左邊…;她半夜用手電筒躲在棉被裡看書,別人問她為什麼要放著好好的電燈不用呢?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…隔沒幾天,又舊事重演。

聖誕夜的隔天,吃完傳統火雞大餐,大家開始交換禮物、聊天。她反反覆覆追問著那個誰誰誰人呢?他今年怎麼沒回來過節,他忘了從小最疼愛他的Grandma了嗎?而那人吃飯時還坐在她對面。

我坐在她旁邊,隨手翻著她在讀的小書,她開始跟我說,她還是很喜歡讀書,每天花很多時間在閱讀上。然而一本書不論她讀過幾遍,一個字也記不住。她停了半晌,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後吐出了這段話:

「我覺得我像一隻青蛙,一隻獨居在一個孤島上的青蛙。岸上有誰,他們在做什麼我都看得一清二楚,但是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,我想加入他們,卻怎麼也離不開這座島。」

夜深了,她要回房就寢前,突然很慎重問了我:妳喜歡這個國家嗎?有朝一日妳願意在這個國家生活嗎?

我給了她答案,跟她道晚安,她很高興的吻了我才回房間去。

最後一次去美國,她們給我看了她的遺物,要我挑幾樣紀念品。我從書架裡取下聖誕節那晚她在讀的那本小書,想起那晚的對話。我打開一個又一個抽屜,眼光在一堆雜物裡遊移著…我的眼光停住--「那是…?」

那是她晚年時,完全沒了方向感,家人特地為她準備的一只指南針,她每天帶在身邊。

我輕輕拾起那只指南針,撫摸著冰冷而平滑的鏡面,試著從上面感覺一點她殘留的體溫。昔人已遠去,就讓這只指南針陪我吧。天涯海角,我總還記得妳的,Dear Grandma。

SunnyPie
1/18/20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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